明清怪牛形象的异国情调及佛经翻译文学渊源王立(大连外国语学院中外比较文化研究基地,辽宁大连)摘要:在异国情调的认知心态支配下,来自遥远异域陌生、新奇、非一般化的事物都被看得奇妙无比。明清怪牛、神牛形象虚实参半的想象,洋溢着浓郁的异国情调。野牛与似牛怪兽,常作为牛意象异域诡异色彩的补充。牛形象还作为群发性想象的一种,与其他动物意象并体,强化其超现实性。印度神话中大神黑天斗杀牛状怪物,牛形象在佛教发展中逐渐加强正面意义,牛王常喻佛陀,牛引获仙果等也渲染了牛的神性。牛为代表的外域怪异动物记载,建构了中土外来动物的怪异观念,也成为明清小说家的想象依据。人与牛斗,广义上也是人与猛兽相斗的缩影和象征。关键词:牛形象;异国情调;翻译文学;佛经故事;中外交流中图分类号:1207.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5935(2011)05—0048—07牛,作为世界上多种民族必需的家畜、畜力,在人类文化发展历史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中国古人对于牛的感情也是极其深厚的,相关的大量民俗故事,透露出牛文化丛中突出的日常生活的伦理精神,普通人的悲喜情怀,与古代中国的生态美学思想有着紧密的联系。一清代小说及民俗叙事中的怪牛形象异国情调,是比较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理论视角。异国情调(ExoticAtmosphere),通常解释是指认识事物的一种心态和眼光。在这一心态支配下,那些来自遥远异域的陌生、新奇、非一般化的事物都被看得奇妙怪异。异国情调往往是在一种渴望走出自我驱使下,对自我之外的“他者”世界的憧憬、探索和追求。在本质上,它往往也隐藏着对自身文明的某种怀疑和批判。因此,作为杂糅动物与畜力形象的牛,明清时代人们也往往将异国情调投注其中。首先,是怪牛、神牛形象的虚实参半的想象,往往洋溢着浓郁的异国情调。与产于水中的神马相对应的,则是同样与龙有缘分的神牛。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十七回写西番出产一种火睛牛:“那个所在,专出海犀,海犀若与龙交,就生出这一种来。故虽形状生得狰狞,从来不会伤人。其性最热,皮可御寒,胆最贵,人得了系在身边,能驱诸邪,疗百病。……只为当初汴京有个曹容参将,出征西番,闻得此兽好处,遂带了雌雄一对回来。那(哪)里晓得雌的不受龙气,生出来的就是水牛。”这里套用的是水中出神马模式。而宝马出入于河中,则不仅是中国自汉代史书就载录盛传的,也是佛教的古远传说。有关专家指出:“古人常说良马出于水中”,“应视为产于近水源的草地”。lI o以牛作为心中的异兽模版来认知、想象和描绘,是小说中常见的审美营构积习。清代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乾隆巡幸江南记》)第四十三回也写海波国王在被平伏后上表称臣,进贡该国土产山兽“金鳌熊”,其身如牛头如鼠,八尺长四尺高,金毛遍体,力大无穷。这时山东举子和广东武举引前者争路发生纠纷,陈宏谋命两省举子齐往教场,有能打胜金鳌熊者,争回马路。次日山东人姚文升出手不利,被金鳌熊咬死,众人围攻,“反被金鳌熊抓伤举子无数,是时山东人皆逃走,无敢近前”;而广东香山人赵虎眼快手疾,一拳打到金鳌熊尾骨:“登时四肢麻软,喊叫如雷,赵虎乘势擒上金鳌熊背,一手揪住鬃毛,双足将他夹住,一手照头乱拳捶下,问他肯服否?他觉古怪,竞晓人言一般,四足伏下,把头乱叩,如服教一样”。心。于是马路被断为广东人所用,别省人不能争夺。从这一母题叙事收稿日期:2011—06—20基金项目:2008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聊斋志异》的佛经渊源与中国传统小说题材模式研究”(08BZW04I)作者简介:王立(1953一),男,辽宁锦州人,文学博士,大连j'I-W虱语学院中外比较文化研究基地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学主题学研究。48第34卷第5期王立:明清怪牛形象的异国情调及佛经翻译文学渊源中,也看出作者的倾向性和岭南区域文化心理。有关山水幽僻之地的仙乡洞穴传闻中,牛也是一个时或出现的动物形象,常被作为龙的形容。说黄山多深穴,相传龙潜伏其内。吴某下取水时绳断坠,他走入穴内数里:“有物类水牛,狰狞可畏,络绎不绝若酣卧者,乃蹑足而过。”原来此洞名仙人洞,向无入者,他还取洞中果奉母,母病立愈。‘3 o关于二牛相斗实为二龙相斗的故事也很久远。其次,野牛与近似牛的怪兽,也常常作为牛意象异域诡异色彩的补充。对于西域风光有着切身体验和深厚感情的纪昀,也曾回忆在那遥远新疆的众多野生动物中,野牛最有代表性,他将野牛与野马、野骡、野羊、野猪等参照,而野牛因其“猛鸷”的性情习性而居首:乌鲁木齐多野牛,似常牛而高大,千百为群,角利如矛稍。其行,以强壮者居前,弱小者居后。自前击之,则驰突奋触,铳炮不能御,虽百炼健卒,不能成列合围也;自后掠之,则绝不反顾。中推一最巨者,如蜂之有王,随之行止。尝有一为首者,失足落深涧,群牛俱随之投入,重迭殪焉。……"1也许受到上古时代灵兽麒麟的感发,爱屋及乌的人们也对于麒麟构成原型之一的牛,常常相信并传扬着似麒麟之奇兽的传说,清人对此津津乐道:松潘镇总兵闪殿魁,直隶昌平人,光绪庚子,于马厩中获一兽,遍身有鳞,状若麒麟,而独角,长九尺,牛趾而马腹,其驯亦似麟。镇署当东,兽自西来入马厩,马初哗之,既屡来,则相安。兽不畏人,牧人皆得近之。或祝曰:“予果麟耶?当朝出晚归,勿惊吾马。”兽果如约去。翌日复来,牧人以白闪,闪因维絷之,而说其状,邮闻于川督奎俊。奎令解省,将以闻于西安行在,意谓两宫将狩蜀,故麟呈其瑞也。后不果献。[5]其三,牛形象也常作为一个群发性想象中的一种,往往同其他动物意象并体,强化其超现实性。如明代天启年问的小说写胡参谋自夸其宝剑来历:“此宝变化多端,神通广大,是俺向游蒙阴遇孙膑先生所授”,并解释:“历代神师圣相,皆是出有人无之圣贤,……孰谓孙膑先生不在人世耶?但无缘者不能见耳。”于是“将宝剑化作一条龙,他这条龙比妖人草龙不同,他这剑乃是先天水火锻炼宝贝,变作一条龙,明明白白三停九似,怎的唤作‘三停九似’?头至颈为一停,颈至脊为一停,脊至尾为一停,便是‘三停’。怎么唤作九似?。发似马,角似戽,头似牛,鼻似狮,眼似虾,鳞似鱼,爪似鹰,尾似蛇,耳似鹿,便是‘九似’。”∞o可见,就如同麒麟、龙之类的灵异动物一样,牛也不是没有外来的神性色彩的。某些神性动物为混合怪兽这一观念的生成,离不开人类某些民族根据自己区域文化特征的体认,其中,特定的动物性与人性价值往往被共同融入其中:“当巴比伦王国接受了埃及的神祗时,混合的动物就出现了,诸如山羊和公羊等动物被赋予了鱼的身体和尾巴,以象征来自波斯湾的水中。当美索不达米亚人的摩羯传到印度时,它又获得了更多的属性:除了绵羊头、公牛头、山羊头或狮子头之外,还有象头。那种在印度被称之为玛卡拉的鳄鱼状混合型动物与真正的鳄鱼混合在一起(特别是在印度在印度尼西亚的殖民地)。……在巴比伦王国,通过把不同动物的属性混合在一起,创造出混合型的怪兽,使动物的形状更能象征国王和神祗的超人力量。因此,一种怪兽可以由狮子的前部和鹰的翅膀和爪子以及鱼鳞组成。一旦开始了这个过程,就像早先在埃兰和苏美尔以及更早一些时候在埃及那样,这种奇特的组合就没有止境了。这种奇特的风尚从它的最初诞生地传播到印度、希腊、中国和欧洲,而且在印度支那和马来群岛获得了一种奇妙的形式后飞跃了太平洋,因此,公元8—13世纪广泛流传于爪哇和柬埔寨的奇特的组合在一起的蛇、象、鳄鱼和鹰以及各种花卉图案也同时突然出现在中美洲和秘鲁。龙及其奇特的子孙——怪兽,都是老国王埃塞里斯的表现形式,并且都是为了具体表现其控制生命之水和再生力量以及避免危险的神奇力量的最初尝试。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中,动物的神秘象征意义对艺术构思和文学产生过深刻的影响。”门J对于龙为混合怪兽的认识,有助于对于牛的神性特征的总结。因为牛可谓人类最经常接触的家畜之一,体形相对庞大,又有利角和目光炯炯的大眼睛,特别是易于发狂的极其好斗的习性,易于跨国界、跨文化地给不同地区族群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并以此为基础构成怪兽的联想。二中古汉译佛经中的牛形象及其演变汉魏六朝时期,主要受到印度、西域传译来的佛经文学影响,牛的神秘色彩增多起来。六朝志怪小说《搜神后记》写卢充遇女鬼,成婚,分别时他见门外一犊车,驾青牛,他带好物品,“便上车去,驰如电49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逝,须臾至家”。¨1汉代博物地理小说《别国洞冥记》称:“元封三年,大秦国贡花蹄牛。其色驳,高六尺,尾环绕其身,角端有肉,蹄如莲花,善走多力。帝使辇铜石,以起望仙宫。迹在石上,皆如花形。故阳关之外,花牛津时得异石,长十丈,高三丈,立于望仙宫,因名‘龙钟石’。武帝末,此石自陷入地,唯尾出土上,今人谓‘龙尾墩’也。”宋代李石《续博物志》卷十称:“拨拔力国有异兽,名驼牛,皮似豹,蹄类牛,无峰,项长九尺,身高一丈馀。”还在复述汉代的老故事:“元封二年,大秦献花蹄牛,高六尺,尾环绕角,生四耳。”可以说,这都是怪牛形象的汉语文学书写,与下面叙述构成了互文性:闽商陈某,与诸客泛海,遇飓风,飘至一山脚下,……穴中似有物喘息。众惧窜走,陈恃胆力,上在树隐身觇之。食顷,其物出穴外,大倍水牛而形似象,顸生一角,晶莹犀利,盘踞石上长啸,声裂竹木。陈惊惧几坠,但见虎豹猿鹿各以其属至,俯伏其下,不止千计。其物择肥者践之,用舌舐其腹,吸其血,百兽皆股栗不敢动。食三四兽,复曳尾入穴。客乃下,寻旧径归,与众言所见。终未知山与兽何名也。p1虽然西域大漠与东南海岛的空间背景差别很大,牛形怪兽的出场则一,众兽不约而同地慑服于怪兽威势之下则一。印度古代神话传说中,大神黑天(大神毗湿奴的化身)虽被封为“众牛之主”,仍穿着牧童服装,在牧童行列中。一天他正与其他牧童戏耍,一个长得酷似凶恶公牛的恶魔突然来到面前:“全身黑得像烧过的黑锅底,它的两只角极其犀利,两眼放射着耀眼的寒光,四蹄锋利如刀,双肩高耸,尾巴傲然地高高翘起。”原来这牛状的怪物就是刚沙特意派来杀害黑天的。黑天抓住怪物头部,用脚把公牛两角踏到地上,拔掉其左角,以这角划破了公牛的肚皮,使其惨叫抽搐着断气。¨0。l在场人们欢呼,一个毛孩子的调皮又让刚沙无可奈何。佛教发展过程中牛形象逐渐加强了正面意义,常以牛王比喻佛陀。《胜鬟经》:“如牛王,形色无比胜一切牛。”《无量寿经》:“犹如牛王,无能胜故。”以牛王为坐骑者,多为护法诸神,且还有水牛、白水牛、黑水牛、青牛、黄水牛等多种区别。例如,大威德明王坐水牛,焰摩天坐白水牛、大自在天坐黑水牛、火天坐青牛、伊舍那天坐黄水牛等等。50释僧禧《出三藏记集传》下卷第十五《法勇法师传》写其求法进涉舍卫国中:“野逢山象一群,无竭称名归命。即有师(狮)子从林中出,象惊怖奔走。后渡恒河,复值野牛一群鸣吼而来,将欲害人,无竭归命如初。寻有大鹫飞来野牛惊散,遂得免。其诚心所感,在险克济,皆此类也。”这是异国险途的经历描述,野牛,是其中众多猛兽的一种,也属于最易于引起中原人认同和熟悉之感的动物。牛引洞穴获仙果,食仙果变形,也渲染了牛的神性:“相传云,先佛未出世之时,有一放牛人牧数百头牛,驱至林中,有一牛离群独去,常失不知所在,至暮欲归,还到群内,而光色姝悦,鸣吼异常,诸牛咸畏,无敢处其前者。如是多日。牧牛人怪其所以,私候目之,须臾还去,遂逐观之。见牛入一石孔,人亦随入,可行四五里,豁然大明,林野光华,多异华果,灿然溢目,并非俗内所有。见牛于一处食草,草色香润,亦人间所无。其人见诸果树黄赤如金,香而且大,乃摘取一渴,心虽贪爱,仍惧不敢食。少时牛出,人亦随归,至石孑L未出之间,有一恶鬼夺其果留。牧牛人以此问一大医,并说果状,医言不可即食,宜方便将一出来。后日复随牛入,还摘一颗,怀欲将归,鬼复遮夺,其人以果内于口中,鬼复撮其喉,人即咽之。果既入腹,身遂洪大,头虽得出,身犹在孔,竟不得归。……年月既久,渐变为石,犹有人状。后更有王知其为仙果所变,谓侍臣日:‘彼既因药身变,即身是药,观虽是石,其体终是神灵,宜遣人将锤钻斫取少许将来。’臣奉王命,与工匠往,尽力镌凿,凡经一旬,不得一片,今犹现在。”…1与中国的蛇引获仙草颇为类似。《普曜经》卷五《降魔品》写魔王率领着类似于欧洲狼人传说的“兽军”庞大阵容,进攻释迦牟尼:“尔时四部十八亿众,各各变为师(狮)子、熊、罴、虎、兕、象、龙、牛、马、犬、豕、猿猴之形,不可称言。虫头人躯,虺蛇之身,鼋鼍之首,一面六目,或一项而多头。齿牙爪距,担山吐火,雷电四绕,挥戈矛戟。”这些怪兽边行进边喷火状的动态化描述,其中就有牛,构成了佛经传来的喷火兽形象之一。¨引《西游记》中牛魔王形象,也是来自域外的。陈洪先生《牛魔王佛门渊源考论》指出,吴承恩笔下的牛精叙述精雕细刻,不寻常的艺术形象与佛门有相当深的渊源。牛在佛教譬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大白牛车象征无分别的“一佛乘”;《牧牛图》则以连环画形式喻示修行途径:“形象地写出擒牛、牵牛终使其驯顺的过程,以喻修行阶段。”¨列《三宝太监西洋记演义》第八十第34卷第5期王市:明清怪牛形象的异圈情调及佛经翻译文学渊源二至八十四回也写了佛祖莲台下的白牛化作仙师挡路,被活佛金碧峰看m本相令现形被牵回,而青牛则脱化得道。因此,华夏中原特别是明清叙事文学中的牛形象,似乎总是带有一缕缕“异国情调”,而以牛作为形象联想基点,在牛形象基础上延伸生发的外来“异兽”非常之多,种类繁杂。《鼓掌绝尘》描写了西番的“火睛牛”、《圣朝鼎盛万年青》写海波国进贡的身如牛、头如鼠的“金鳌熊”,实际上都反映了长期以来西域为主的周边国家向中原进贡异兽的历史事实。“异兽”在朝贡珍品名单中的稳定位置,也显示了“四夷”对于中原人喜好新奇怪异动物的认知经验。这其中与怪牛相似的马,就是一个突出事例:“有关远国绝域出产良马的传闻,也深受唐朝人的欢迎,他们甚至连那些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也深信不疑。例如,唐朝人听说常年积雪的极北地区有一个‘胶马国’。国家的名称很可能是从突厥部落的名称‘ala—yondlu’(有花斑马)翻译来的。……”‘14 o但相比之下,还是没有怪模怪样的牛这么多。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八也载录称:“野牛,高丈余,其头似鹿,其角、r戾,长一丈,白毛,尾似鹿,出西域。潜牛,勾漏县大江中有潜牛,形似水牛。每上岸斗,角软还人江水,角坚复出。”这两种怪异的牛,以及牛为代表的外域怪异动物记载,都建构了后世外来动物的观念,也成为明清小说家想象的根据和来源。三斗牛——斗虎武侠精神的一个象征意象斗牛,可以分为人与牛斗、牛与牛斗、牛斗虎等牛抵御猛兽袭击的拼死相斗。人与牛斗,广义上说是人与猛兽相斗的缩影和象征。《汉书·礼乐志》载“象人”,颜师古注引孟康语日:“若今戏鱼、虾、狮子也。”所谓“象人”斗牛,有人认为就是人与牛相斗的异称。山东嘉祥武氏祠汉代画像石的“搏猎图”是组图,其中一人拉牛角,一人持牛尾,将一头壮牛提起来,下面一人单臂握后腿把一牛头朝下提起,形象非常逼真。而河南南阳出土的画像石不仅有象人与牛斗,还有将斗未斗时象人的跃跃欲试。徐州铜山洪楼汉墓则展示了人多种斗力场景,其中曳牛者头戴面具,身披熊(或虎)皮,手握牛尾,将一头大牛朝下扛在肩上,牛似乎还在蹬蹄挣扎。¨纠牛与虎斗,显示出牛本是人类驯服的畜力,是人类的帮手和朋友。虎,在中国古代只是自然力对于人类社会威胁的一个代表。对于牛力的推重,主要还是来自于人与猛兽的对阵,这还影响到唐人对于人勇武之力的推重,从而出现了一些对于人与其他家养动物角力的描绘。当然,这可以说是呈现出一种人和动物双向互动的关系,其中主要就是牛。因为,就是在人牛对垒角力的过程中,人也难得地演示了对抗自然界中猛兽的自我的勇气和力量。说是辛道有神力,他曾有这样值得回忆和对人夸耀的经历,据《阙史》卷下:尝言微时力田自粒,三伏甚暑,与邻庄老农纳凉于山之阴,山上有巨牛怒斗者,哮吼争力,声达数里。邻人虑其奔北退走,则有蹂践冲触之患,相谋备钩索为制拒之计。辛日:“众力非及,某能当之。”俄顷,有牛果北而下,狞蹄踣土,凶角以奔。辛则正立中逵,俟其欲至,两执其角,牛不能前。旁观移时,如不置力。牛怒滋甚,退身数尺,养力而冲。如是三四,划然有声,流血滂沱,角折牛仆。其主乃屠肉聚食,以酬壮观,则命持斫斧断角,坚不可刈。辛复拉之,应手而碎。时袭侏儒脊瘁,如不胜衣。至官崇体脂(肥壮),力亦随减。¨钊射虎、斗虎,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么,现实中时见时感的牛,就成了武侠和尚武民众展示力与勇的异类对象。辛谶微时在斗牛过程中所显现的勇武性格,后来果然体现在征战立功之中,据同书记载:“杜公将有包胥乞师之请于邻封,以剧垒方严,募辕门勇士,无敢应者。独瀵请行。岸列霜锋,河浮战舰。裸身宵度,胜舟而济。获告邻部,果解重围,贼锋遂衄(挫败)。朝廷录功,累授刺史于曹州,团练于泗州,节度于邕州。”|161又据张篱《朝野佥载》卷六不无夸张地宣扬,某人所具备的超人神勇武力,也似乎在年轻时斗牛一类冒险经历中小试锋芒,从而也得到锤炼、洗礼的:“宋令文者,有神力。禅定寺有牛触人,莫之敢近,筑围以阑之。令文怪其故,遂袒褐而人。牛竦角向前,令文接两角拔之,应手而倒,颈骨皆折而死。”另一位力士彭博通,也有诸如此类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事迹,《朝野佥载》卷六又称:“……牛驾车正走,博通倒曳车尾,却行数十步,横拔车辙深二尺馀,皆纵横破裂。”在人与牛斗力的描述中,也透露了对于人与猛虎对阵描绘类似的勇武豪情。切不可仅仅以为这里的勇士斗牛是随意为之51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9月的,其载录的意蕴也不是那么简单。应当说,在唐人看来,其当时的牛,比起我们今天所了解的不够进化,具有更多凶悍的兽性,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而动物中与虎相类似并且与人经常接触的,就是牛,而往往牛也被视为具有猛虎一般的性情,野牛更是在人们的捕猎范围之内,在早期人类的狩猎生活中,对于野牛的记忆也是惊心动魄的。在我国,如《乐府诗集》卷二十五引北朝乐府民歌《地驱歌乐辞》就有:“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以至于《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六引《广异记》的故事,还有不少关于牛具虎性,食怪牛肉化虎的谈论:“晋复阳县里民家儿常牧牛,牛忽舐此儿。舐处肉悉白。儿俄而死。其家葬此儿。杀牛以供宾客。凡食此牛肉,男女二十馀人,悉变作虎。”从这一则带有强烈神秘色彩的传说来看,在人们的深层意识中,实际上也是自觉不自觉地将有关虎崇拜的观念泛化,以至于对于那些桀骜不驯的凶牛,也投射了类似于对猛虎的恐惧心理。于是斗败猛牛,不也就成为豪勇气力足以夸耀的一个象征体现吗?当然,除此之外,唐人还有歌咏捕猎其他猛兽的作品,如《全唐诗》卷二百七十七卢纶《腊日观咸宁王部曲娑勒擒豹歌》,状写勇士徒手勇擒凶豹:“舍鞍解甲疾如风,人忽虎蹲兽人立。欺然扼颡批其颐,爪牙委地涎淋漓。既苏复吼掏仍怒,果协英谋生致之。拖至深丛目如电,万夫失容千马战。”如果我们将此诗与那些咏叹射虎打虎的作品相比照,会体察到类似的勇武豪迈气概。人与牛的较量,在后世小说中,往往成为凸显英雄人物神力的展演,这一表现大多在英雄的出场之时,展示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仿佛就是后来壮举的一次演习,少年英雄往往赖以成名。青莲室主人《后水浒传》第七回写将门之子邰元专好打抱不平:“又学习了诸般武艺,一发了得。一日走出城外,见有两条水牛在田中拼斗得天摇地动,众农夫各将农具极力上前赶打,谁知这两条水牛一似冤家般只争斗不开。他便赶去用两手捏住了两条牛角,不许它拢来。那两条牛恰似拱服般立着不动。众人见了尽皆惊呆。又称他是‘春牛小太岁’。”青城子《志异续编》(《亦复如是》)卷四写乾隆年间,先后得到江阴两个拳勇名师王朝选和左绍期指教的胡生,一次在街市上:适有牛选出,尾直竖,如呼奋迅奔市中,见者皆惊走。胡略闪路旁,俟其过急掣52其尾,倒行十馀步。牛不能动,怒,回身以角触胡。胡一手握角,一手以掌向牛颈一斫,应手而倒。盖颈骨已断,惟馀皮连络耳。群哗日:“此必左绍期先生也!”趋视,始知是胡。由是大江以南胡先生之名大噪。深谙传统文化习俗的民初武侠小说家,也较为自觉地采撷相关的民间传说,以此渲染武林英雄的神力。斗牛伏牛,实际上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凡俗小事,却异常真实而富有传奇性。说陈长策遇大水牛狂奔而来,伸手去揪一对角尖,因那牛来势太猛,不曾握牢,牛头已向怀中冲进,他往旁略闪,双手将牛推倒,“把一个素以大力著称的潘厚懿,都惊得吐出舌头来”。[173在新派武侠小说家那里,甚至从诸多动物意象到兵器意象,都有意识地偏好其跨文化的异域特色,突出其林林总总、引人神往的异国风情,熔铸着中外交流的鲜明印记。¨驯因此,关于牛的诸多故事基于人们对牛习性的认识,体现出对牛的野性有着深切体会,隐含着东亚地区牛文化所受中亚、南亚牛崇拜浸染的集体潜意识印痕。四牛助人向猛兽抗争和牛朋友牛,是农耕民族重要的家畜。而人与牛的感情,往往在共同对付来自外界的野生动物——猛兽的侵袭中集中体现。在此,我们没有必要指责多种文本中的人类中心视点:予闻古有黄犬能救主者,又闻近人云,水牛能搏虎。及询日:“汝亲见乎?”则又日:“闻之人。”或曰:“某人亲见也。”竞不得其实。昨诵高皇帝文集,中有记载天长县群牧监奏,本县民人戴某朝出,其妻牧牛于野,平昔豢犬随之至是,俄而入草莽不出,戴氏之妻牵牛寻之,未百步,见虎据丛而食之。虎见人至,弃犬趋人,而妻为虎搏矣。牛见主有难,忿然而前,虎乃释人而应牛。二物交加哮吼,而弄爪者虎,侧二角而奔击者牛。不逾时而虎负牛胜,人难消矣。因是,朝廷赐一牛以代前牛力耕,待其自终。呜呼!据是,则不惟牛果可以敌虎,而凡所蓄之兽,亦或有仁心以为主者。古人岂欺人哉!¨9】蒲松龄《聊斋志异·牛犊》则以侧面烘染的手法,写出了牛犊斗虎的气概。说某农人牧犊于野:第34卷第5期王立:明清怪牛形象的异国情调及佛经翻译文学渊源“有驿马过,犊望见误以为虎,直前触之,马毙。役报农人至官,官薄惩之,使偿其马。”作者的总结之语,道出了牛作为人类伙伴的习性,而熟悉牛护主习性的主人还要为此避免麻烦:“盖水牛见虎必斗,故贩牛者露宿,辄以牛自卫;遥见马过,急驱避之,恐其误也。”。20。这实际上是以造成麻烦的误会,状写出牛犊护主的忠诚和勇武,看来这类事情屡屡发生。因误会而见习性,说明水牛是这类斗虎故事的主角。清代故事中的牛还往往作为“义畜”,人们的伦理叙述是用人类家庭伦理中的“孝”来予以价值定位。清人齐之千《孝牛行》把孝牛同慈乌、义马等相比,咏叹禽兽有人性,慨叹人不该不如禽兽:“我闻昌黎言,禽兽有人性。慈乌与义马,异类之贤圣。虎亦媚养己,鹰能效主意。愚者莫如牛,犹知神所自。呼吸命须臾,僵蹄卓于地。欲前不得前,衔恩不忍弃。形死意还留,蹶然首丘志。牛也为人役,曾不解礼义?可以人弗如,而不锡尔类。”n21。在人都难于制服的猛虎面前,牛毕竟又是食草动物,牛群通常也是显示怯懦的,但如其中有一牛敢于直前相斗,那就殊为难得。这类事情在民间也是层出不穷的:陕西汉中府西乡县出一猛虎,伤人无算,猎户与官兵莫能制之。有善搏虎某者,年老不能下车矣。众猎户、官兵禀县固请,其人始出。遂入山,手握铁鞭,拾级而上,卒遇此虎,竞为所杀。时村家养牛数十头,正在山上,见此虎至,群牛皆退缩。惟一牛独前,与虎熟视者久之,忽奋力一角,正穿虎喉,虎立毙。报之县官,遂将此虎赏畜牛之家,并以银五十两奖之,一县称快。未一年,畜牛之家偶将虎皮出晒于石磨上,牛卧其旁,醒而见之,以为真虎也,又奋力一角,力尽而死。‘22]晚清解鉴《益智录》卷四,则描绘了山海关外某深山中一个牛斗虎而护卫牧童的民俗风情画:“群牛在山,最畏虎伤,每逢虎至,群牛中自出一牛敌之。此常有之事,不足为异也,但不能胜耳。伊任者,……方欲求牧于刍,忽来一虎。伊大惊,不禁大呼日:‘虎来矣!’呼未已,有一雄牛腾身出,直赴虎。伊身旁有树,遂登树而观之,见虎呈爪牙,牛恃蹄角,竞斗多时,胜负不分,虎自去。牛食蒸孔急。伊知牛已饥,恐虎再来,急下持干糇以饲之。饲已,虎果至。牛膂力尤刚,斗虎益力,虎败去。伊反惊为喜,夜傍牛眠,自此恃以无恐。嗣有虎至,牛皆触去之,群牛赖以无伤。”【2纠这牛实际上就是一头怪牛,甚至死后还能化作“牛鬼”,以“身躯硕大,状如青兕”的人牛综合状貌来解救旧主人。人与牛的互相支持,就形成了一个互助互利的系统。人协助牛及时补充食物,又为牛的精神后盾,而牛则为人的卫护。人们每传说着多牛斗虎的奇闻,却罕有谈论牛勇斗盗贼保护主人的传奇性故事,在这一点上,牛的通人性辨是非,似乎不能以本能来看待,而是有意识地保护主人以报恩。梳理明清叙事文学中的怪牛形象,我们可对古代叙事文学中的动物意象所受外来翻译文学影响有进一步的认识,从而有了继续探讨的一个新的视角和逻辑起点。参考文献:[1]谢成侠.中国养马史:修订版[M].北京:农业出版社,1991:73.[2]佚名.圣朝鼎盛万年青:第四十三回[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388.[3]王械.秋灯丛话:卷十六[M].济南:黄河出版社,1990:276.[4]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0:278.[5]徐珂.清稗类钞:第十二册:动物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5557.[6]清隐道士(沈会极)编次.皇明通俗演义七曜平妖全传:第四十八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本.[7][英]埃利奥特·史密斯.人类史[M].李申,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268—269.[8]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590—592.[9]袁枚.子不语:卷十八:土窟异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50—351.[10]薛克翘.东方神话传说:第四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26—127.[11]慧立,彦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3:80—81.[12]刘卫英.明清小说中的喷火兽母题佛经来源及其异国情调[J].东疆学刊,2010(1):45—49.[13]陈洪.沧海蠡得——陈洪自选集[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41—49.[14][美]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M].吴玉贵,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18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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